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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嬰啼(1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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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房笑得像厲鬼,把荀大義都給嚇了一跳。

“好多年都沒人這麽叫過我了。”恭叔從腰後摸出一根煙袋,黑色的紙人替他點火,他翻動著幹澀的唇嘖嘖地吸了兩口,淡灰色的煙圈從嘴角冒出來。

“殿下不提,我都快忘了自己曾經在宮裏待過。”恭叔搓了搓臉,“很多年咯,還是待在宮外自在些。”

“也沒多久,不過幾年。”

“殿下不會沒聽過什麽叫度日如年吧?”

司無正笑了笑:“聽過。”繼而擡腿往屋內走,“我先把他送回去。”

司無正把清未安頓好,重新回到院子裏,兩只鬼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,看來也知道有些事聽不得。恭叔蹲在院裏的井邊,天下白窩在他腳下輕輕地叫。

恭叔到底叫什麽,司無正早給忘了,也不知是多少年前,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,恭叔就叫恭叔了。恭叔是德妃娘娘身邊的貼身公公,沒凈身,打小就住在宮裏,所以這秘密瞞得滴水不漏,一直到德妃宮裏出事,都沒人曉得他不是真太監。

那時德妃受寵,有道是一人得道,雞犬升天,德妃得的賞賜多,下人自然也跟著沾光,所以貼身太監恭叔自然更受追捧,司無正還記得不時有人為了能在德妃娘娘面前說上一兩句話,拿著金銀財寶找到恭叔。恭叔也不都拒絕,選些看得順眼的幫著引薦,日子過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。

直到一場大火將往日的恩寵焚燒殆盡。

天下白越叫越享受,都不像是公雞了,像是下蛋的母雞,咕咕咕。

“不錯。”恭叔吐了個煙圈,“這雞是個好苗子。”

司無正抱著胳膊靠在墻邊:“見到紙人能嚇暈,還是好苗子?”

“那殿下以為如何?”恭叔啞著嗓子笑起來,“見到鬼,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沖上去的畜生,要來無用。”

被表揚的天下白立刻梗著雞脖子使勁兒打鳴,司無正一眼瞪過去,它才縮回恭叔懷裏顫顫巍巍地扇了兩下翅膀。

還是怕司無正。

恭叔拎著雞翅膀嘆了口氣,幽幽道:“殿下不打算回宮了?”

“回去做什麽?”司無正冷笑不已,眉宇間冰霜更甚。

“是啊……一入宮門深似海,這話對誰都說都一樣。”恭叔言罷,把煙袋重新別在身後,“可你到底是殿下,皇上也知道。”

“就算他知道,世人也不知道,我也可以當做不知道。”

“殿下何時學會自欺欺人了?”

司無正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,眼神溫柔:“也不算吧。”

“……我只當自己是司無正,這世間哪裏還有什麽殿下?”他自嘲地收回視線,“說來也有意思,你們當年怎麽給我找了這麽一具軀殼?雖說四肢健全,但他家裏都是些腌臜事,我以前聽聞司家是幾朝忠臣,如今看來不過如此。”

恭叔不以為然:“世人常說聖上是真龍天子,殿下以為如何?”

自然是不如何。司無正抿唇沒有答話,心思還在清未身上。

殘月西沈,再過一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,寂寥的風在院中回蕩,絞散了淡淡的煙味。恭叔抽得不是尋常的煙,司無正直覺這味道能護住院落一時。

然而他擔憂清未,恭叔在意的卻是他:“殿下先告訴我,你成為司無正多久了?”說完揪著衣擺起身,“當年我把借屍還魂的法子告訴了德妃娘娘,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,不料連皇上都聽了進去。”

司無正沒有直接回答,而是垂下眼簾陷入了回憶。

那年火起時,他還在夢裏,等被煙嗆醒,已與母親困在正殿裏無法動彈了,這時燒成火球的恭叔沖進來,見他們性命垂危,說出了借屍還魂的法子,但只能救一人。

“也是‘司無正’倒黴,皇帝決定讓我借屍還魂選肉身的時候,欽天監算生辰八字剛巧算到他身上,他又好巧不巧地被受驚的馬踢死了。”

恭叔聞言,陰測測地笑:“他樂意?”

“何止是樂意……”司無正把手插進發梢長嘆,“父皇答允日後善待司家,他若是自己地府在哪兒,恨不能主動跑過去。”

“愚忠。”司無正冷哼。

“可若不是他,你也遇不上清未。”恭叔點出了事情的重點。

司無正的神情微僵:“遇上又有什麽用?我見他第一面就喜歡,求父皇時他卻怕死去的真正的司無正知曉,到底沒有答應我。”

“怪不得您再沒回過宮……”

“當年借屍還魂時我沒選擇的機會,他連問都沒問過我,就讓我還陽了,如今我有選擇的權利,為何還要當那什麽勞什子的六皇子?”司無正灑脫地揮手,“反正今生與皇位無緣,榮華富貴與我亦如浮雲。”

恭叔沒有繼續吸煙袋,依舊嘖嘖嘴:“殿下如此淡泊名利,德妃娘娘泉下有知也該安心了。”

司無正的神情間出現一絲裂痕,垂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:“當年救我母妃不是更好?”

“……殿下這話說得就有些不通情理了。”恭叔猶豫片刻,轉身面對司無正,“先不說當時欽天監是不是能算出德妃娘娘的命格,就算算出來,能像‘司無正’這樣既附和條件,又身處洛陽城的,能有幾個?”

恭叔擡起沾滿紙屑的手,安慰似的拍他的肩膀:“所以你還陽就是命,天命!”

“天命?”司無正不為所動,扭頭望著泛起青灰的天,“我從不信天命。”

恭叔笑嘻嘻地勸:“殿下該信。”

“那恭叔看不看得出來我還能活多久?”司無正忽然低頭,目光灼灼地望過去,“清未又能活多久?”

天下白被他的視線嚇得鉆進了恭叔破舊的衣袍,恭叔也輕咳著垂下眼簾,攤開粗糙的手掌神神叨叨地念叨。司無正豎起耳朵傾聽,似乎聽到了些《易經》中的詞句。

“殿下,本來借屍還魂以後你的壽命應該與原本一樣,可你為了讓清未起死回生,擅自把自己的命分與他,所以如今……”

“你不用說我還能活多久,我就怕我的命格擔不起兩個人。”

恭叔聽了這話,好笑地搖頭:“殿下,你就算不是真龍天子,身上也流著真龍天子的血,別說兩個人的命格,就算再多些人又何妨?”

司無正松了一口氣。

可恭叔接下來的話又讓他的心提了起來:“但清未終究是死而覆生的人,與你借屍還魂不同,他的肉身也不知能撐多久。”

司無正心裏咯噔一聲:“沒辦法解決嗎?”

恭叔說自己做道士也是半路出家,就愛燒紙人玩,言罷身後的黑色紙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臉。

他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:“當年我借屍還魂的時候你已經逃出宮去,且連宮裏的秘史都記載六皇子死於大火,你是怎麽認出我來的?”

“老奴在宮裏當差了那麽多年,對六皇子和德妃娘娘知根知底,就算殿下借屍還魂上了別人的身,也能看出來。”恭叔略有些得意地拍了拍身旁的紙人,“但光憑感覺我還不能確認,於是就用了紙人,一方面測試你到底是不是六皇子,一方面也是保護你們免受雙生鬼的襲擊。”

“所以你在紙人身上寫了我真正的名字。”司無正恍然大悟,“雖然我現在在司無正的軀殼裏,但我仍舊是六皇子。”

“不錯,其實我在燒紙人的時候就知道沒認錯人了。”恭叔感慨萬千,“因為燒過的紙人都往你們住的院子湧去。”

“那這回呢?”

“這回我寫的是清未的名字,所以也只有他能對燒給自己的紙人造成傷害。”

到這時為止,近來發生的事情已經徹底搞清楚了,天邊也隱隱發青,新的一天即將拉開序幕,恭叔的紙人化為黑煙,而天下白則探出頭,黑豆似的眼睛迸發出別樣的神采——每日清晨都是它表演的時刻。

與公雞不同,司無正遙望著即將撕破夜色的朝陽滿面愁容:“這案子一出,我定是又要進宮……”說完又是一聲長嘆,“清未也肯定會追問,我總覺得他有所察覺了。”

“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,也準備了無數說辭,更知道他不會怪罪於我,可總覺得……我無論怎麽說都是在欺騙他。”

煙袋不知何時又回到了恭叔手上,沒有紙人點火,他就自己點:“殿下現在擔心的不應該是這件事,殿下應該擔心如何解決這次的案子,因為此事一出,定是民怨沸騰,大理寺也要承擔責任。”

“恭叔是叫我關心眼前?”司無正無所謂地聳肩,“我也知道自己該這樣,但我也不想瞞你,自從借屍還魂以後,我關心的事情就越來越少了。”

他冷笑:“旁人的死活再也無法觸動我。”

“可能……我終有一日也會成為厲鬼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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